一切来得猝不及防。
5月11日晚上,OPPO芯片自研公司哲库的员工突然收到了一封内部邮件,公司以IT账号和门禁系统将要升级为由,告知员工第二天居家办公。收到这封邮件时,3000名员工并没有想到,这会是他们在公司的最后一天。
第二天上午,哲库CEO刘君、COO朱尚祖等四位高管召开了全员大会。在一则流出的内部会议视频中,CEO刘君几度哽咽,宣布了一项重大决定:经过审慎地讨论,公司决定关停哲库,终止芯片自研业务。
会上,刘君简单说明了原因,“全球经济和手机行业现在极其的不乐观,公司的整个营收远达不到预期,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芯片这样一个巨大的投资,将是公司承担不起的。”正如OPPO官方随后的回应:“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3000人的团队一夜解散,这可能是中国半导体史上最悲情一幕。
“事实又一次证明,芯片是一场艰难而漫长的征途。”这一事件正在半导体创业圈发酵。在多位投资人的分享中,“敬畏心”这三个字多次被提起。哲库的谢幕,给了所有人敲响一记悠长的警钟。
如果没有这一次意外,哲库也许会成为国产造芯激动人心的一个案例。
我们把时间拉回到2017年。彼时国内手机市场群雄争霸,华为、小米、OPPO、vivo四大国产手机厂商正激烈地争抢国内第一把交椅。彼时,全球手机市场正在放缓,各大手机厂商都在寻求第二增长曲线,下场造芯成为了潮流。
那时,华为事件还没有发生。在芯片行业边缘试探两年之后,2019年8月,OPPO正式成立芯片设计公司——哲库科技(上海)有限公司,正式发力。犹记得,当时久未露面的OPPO创始人陈明永亲自为哲库科技站台,宣布500亿投入芯片底层技术自研,重视程度不言而喻。
资金到位,接下来是人才储备。哲库科技招兵买马十分迅速,曾在一个月内从展讯、联发科等芯片制造公司挖了一批芯片基层工程师。
曾有猎头称,哲库科技凭一己之力拉高了行业的工资水平。BOSS直聘最新信息显示,哲库科技员工的起薪基本在2.5万元/月以上,多个岗位的薪资在4万-6万元/月。
凭借钞能力,哲库科技很快就召集了一批芯片行业的精兵强将。据公司介绍,哲库科技毕业于海内外顶尖高校的硕博员工占比接近80%,5年以上芯片行业经验的工程师占比接近80%,规模超过3000人,位列国内芯片厂商第五。
一切进展顺利。2020年,哲库科技将芯片业务后命名为“马里亚纳计划”,用这条世界上最深的海沟形容造芯一事,意喻艰深又势在必行。哲库追求的事业也让员工心之所向,其优先级最高的业务为SoC芯片,业内称为“大芯片”,由于SoC芯片研发、流片难度极大,是终端芯片界的圣杯。
里程碑是在2021年12月,NPU芯片马里亚纳X正式亮相。一年后,音频芯片马里亚纳Y也正式发布。彼时OPPO芯片产品高级总监姜波信誓旦旦地表示,“马里亚纳X是我们的第一步,马里亚纳Y则是我们漫漫长路上的一小步。”当时,哲库一度被视为最有希望接替华为旗下海思地位的芯片巨头。
今年本来应该是哲库科技的高光时刻。3月份,哲库芯片业务应用处理器刚刚完成流片,按照计划表,WiFI、蓝牙和gnss(全球卫星导航系统)定位的融合芯片也会在8月开始流片。明年年初,OPPO Find X7系列仍会携带ZEKU自研的芯片。看起来,哲库就快到了收获成果的时候。
但一切戛然而止,没想到大家等来的却是团队解散的消息。
很多内部员工根本来不及挥手告别——前壁仞科技的海外团队AI方向负责人孙成坤前几天加入哲库任NPU芯片中心部长,还没来得及报到就“失业”;哲库出差到美国的团队还在与合作伙伴沟通芯片设计的合作细节,回来发现自己公司没了;负责哲库相关项目的台积电工作人员,得知此事是通过新闻报道而不是公文通知.....一切不可思议却又真真切切。
在哲库CEO刘君的解释中,钱是此次解散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众所周知,芯片行业就像个无底洞,高投入,长周期,并不是一般公司能耗得起的。而OPPO主业务持续低迷,据IDC发布的数据显示,今年一季度OPPO出货量也下降了8.8%。也许,OPPO也算了笔经济账,忍痛割爱。
但事情也许并非那么简单。5月13日,OPPO前副总裁沈义人在微博上称,“钱能解决的其实不是大问题……而钱不能解决的问题,才是真的难题”。
前一天,持有哲库科技10%股份的段永平也在雪球上也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评论:“改正错误要尽快,多大的代价都是多小的代价。”
耗资500亿,4年,3000多人,一夜解散。即便翻遍中国过去40年的商业历史,也没能找到相似的一幕,前所未有。
造芯之难,人尽皆知,OPPO投入百亿,尚且如此。那些还在靠融资的创业公司,更需要警惕。
亲历了中国造芯大潮,和利资本团队一直关注着大厂造芯进展,“像苹果、华为海思及OPPO这种系统厂商内部孵化这种大芯片项目,优点是资金充足,本身有系统产品可以一起共同开发、试错,可产生差异化并创造出核心竞争力;但缺点反而是由于太专注自己产品规格上的需求,无法像独立第三方设计公司可以大规模接触了解众多客户后,制定一个符合最大市场需求的规格来加以开发产品。”
如此一来,前者的芯片开发出来后的市场空间可能就只有自己那点量,若最终不能有突出的终端产品优越性,孵化投资这种项目可能并不划算。
此外,由于大芯片的竞争力还在于生产时所需的先进工艺,目前也只有海外两三家厂商可以提供,在当下国际政治氛围下,很难预估是否未来是否会被其他人以各种理由禁止流片,到时前期投入的几十甚至上百亿的投入资金以及培养的人才可能就要打水漂了,现在这反而是最需要注意的潜在风险。
回顾这几年,无VC不投半导体,造就了中国轰轰烈烈的芯片创业潮。
根据企查查数据显示,2020年新增芯片相关企业2.37万家,同比增长160.69%,2021年新增4.79万家,同比增长102.30%,而仅2022年上半年,新增芯片相关企业就高达3.08万家,一度把国民对于芯片行业实现国产替代的期待推向高潮。
但正如和利资本团队感叹,“半导体行业有它的产业周期,创业大多九死一生。”
肉眼可见的是进入2023年以来,芯片市场大幅下滑,已经从消费电子芯片蔓延到PC、存储甚至汽车领域,疲软的终端市场电子产品需求正从消费者蔓延至企业,造成不确定的投资环境。
越来越多投资人意识到,造芯靠情怀靠砸钱也难于上青天。制造业艰难之处在于,若产能过小,则没有规模效应;若产能做大了,固定支出就会增多。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摊子只要铺开,就要24小时不停烧钱,设备成本、运营成本,人力成本、综合费用等各种成本就扑面而来。而且,造出芯片和市场接受芯片也是两回事。
“半导体专治不服,有多少实力雄厚,心比天高的人,不顾产业规律埋头造芯,但最终折戟沉沙。”一位投资人评价说,做芯片行业,要心存敬畏之心。从2022年下半年开始,国内半导体公司新一波注销潮开始了。据天眼查数据显示,2022年中国吊销、注销的芯片企业超过5700家,比2021年多了70%。
此时哲库的突然解散,多了一丝耐人寻味的信号。
“未来回过头来看,也许哲库会是国内IC产业冰点的标志性事件。目前整个IC产业一片惨淡,都在艰难挣扎等待春天。”在华南一位芯片投资人的语言中,警钟已经敲响了。
“从好处看,这次哲库的关停,突然释放出3000多个芯片人才,人数虽不多,但也算是对本来就紧缺的国内芯片人才市场有所缓解。”一位半导体投资人说。
还有更深刻的东西值得我们深思。
“系统公司做芯片,最初的想法无非都是为了产品差异化,保护专利以及供应链安全。然而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这些软性的收益很难扛住公司内部对投入产出比不停的挑战,最终的结局大多数会是悲剧。”元禾厚望合伙人俞伟在朋友圈感叹。
另一方面,过去几年因受到大环境影响,自研芯片这条路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公司,也堆满了投资人的高额融资,随之而来的是泡沫与寒冬。“即便这是条极其重要的赛道,但是否所有人都要挤向同一个领域?”不禁有人发出了拷问。
这也是不少半导体投资人的看法。“说实话,每一个领域里面可能也只需要一两家、两三家头部企业跑出来就行。”梅花创投吴世春表示,在当下大背景下,不论是投资还是行业发展都还不足,只是需要分散到更多细分赛道里,不能老挤在一个地方。他认为,中国的半导体要全面进步,还有很多细分的领域需要补强,但如果全部挤在一个领域上,自然就会出现寒冬。
尽管过去一年半导体行业遇冷,但这条赛道仍然还有很多机会。临芯投资董事长李亚军表示,“即便有的领域看上去相对过剩,但半导体还有很多稀缺的地方,比如说CPU、GPU、光刻机、汽车电子等等。”从这个方向上来看,半导体领域是一个在基本过剩的状态下同时稀缺共存的态势。
海富产业基金张均宇也曾提到,在一些先进制程上,外部环境压力较大,国内正在补齐短板,因此还有一些投资机会。“比如国外的第三代半导体也在拼命扩产能,所以会形成一条供应链,而国内的供应链,包括设备、材料等都是发展窗口时期,这是短期内几个明显的投资机会。”
在这一趋势下,投资普遍前移,半导体行业对投资人有了更高的要求。“没有现成的桃子可摘,只能往前去播种子。”李亚军直言。因此,也有多家机构在制定投资战略的时候更倾向“两条腿走路”,一方面通过投早投小找准项目,获得更大的收益;另一方面通过并购、或在靠后期的投资上尽快退出。
投资人对于半导体行业也越来越理性,“半导体是个产业链相对长的行业,需要很多内外部资源有效整合才能完成一个具有竞争力的产品,如何充实自身的资源以及找到好的合作伙伴,在面对外部诡谲的市场挑战时才有能力,这是在项目孵化前必须充分考虑并理解的事情。”利和资本表示。
回望华为30多年的造芯之路,也曾在极近艰难的荒凉之地背水一战,杀出了一条血路,面对麒麟被封锁时始终没有放弃,才一步步走到如今。这条路从来不平坦,但始终有绝处逢生的机会。
每一个冲向黑暗与未知的人,每一家倒下的公司,或许都有着一丝面对失败的英雄主义色彩。而中国半导体,也正是踩着这些层层叠叠的崎岖,走向未来。